刘书庆:要区分阿伦特的集会时刻与宪政常态–再谈为何鼓动川普做凯撒是错误的

题图来自:知乎 文章来源:微信公号 拜登上台已经一个多月了,川普在弹劾案中也已平安落地,人们已经从喧哗与骚动的选举状态进入平庸乏味的日常,除极少数人还在幻想着奇迹,想象在某一天突然听到川普又重回白宫的消息,关心政治的人已经进入观察监督现政府的轨道上来。 而拜登的一些政策已经初露端倪,总体看,在外交方面,从美国国家利益考虑,他延续了川普的政策但有调整,他的行事方式会更具有民主党建制派特色,重视人权但不会为人权与他国真正翻脸,在遏制对手方面,更看重同盟协调。基于拜登作为民主党建制派一员,他的政策取向应该更具可预测性,从既有的表现看,捍卫人权的调子高但震慑性在下降。 在内政方面,他肯定要迎合自己选举时的基本盘的某些诉求,比如对非法移民、女权主义、LGBT、BLM等料会更宽容,增税可能性提高,奥巴马的医保方案或许起死回生等。在持保守主义理念的人看来,这显然意味着美国会持续衰落,甚至终将国将不国。最新的视频片段显示拜登比人们预期的走的还远,他支持你的性别你决定,一个生理男人如果认为自己是女人,他有权去看妇科。当然这段视频说的是在监狱。 持保守主义理念的人,会把拜登政府的这些政策端倪用于证明自己当初在总统选举时持正邪论是正确的,而在正邪之战面前,菩萨心肠应该让位于霹雳手段。他们把问题想的越严重,就越倾向于支持采取非常措施,包括支持川普做凯撒做林肯。 推己及人,我知道这种支持的背后,有一种对现实政治的焦虑和无力感。所以我不怀疑他们的真诚,也不怀疑他们的人品,但他们越真诚,人品越值得信任我就觉得这个问题越值得深入探讨。 今天美国选举出现的问题,可能有一天我们也会面对,而且我相信在某一天几乎笃定会出现,否则我们就是郁达夫所诅咒的永恒的奴隶之邦。如果对这个问题不做充分的是非辨析,当那一天到来,一群道德高尚的人可能自以为义地来倾覆宪政体制,作出令亲痛仇快的错误抉择,贻害这个国家。如果一个国家在转型之初就面临这个局面,其危害性更甚,甚至足以倾覆新生的宪政体制。 所以,我觉得本次美国大选留给世人的遗产还有待发掘。我甚至希望,在大选已经尘埃落定,代入感的激情逐渐平息,事实基本浮出水面的今天,更多的人来复盘这次大选,放下立场真正本着为未来世代负责的精神,重新审视这次大选,也审视自己。 从我作为持偏保守主义理念的个人来说,我对进步主义的愿景有疑虑但不会把它妖魔化,原因有二。第一,回顾历史你需要承认,进步主义在塑造美国具备正义品性的宪政体制中起了很大作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没有进步主义就没有奴隶制的废除,就没有“隔离但平等”种族歧视政策的废止,就没有华人商号益和案的胜诉,就没有米兰达警告,就没有女性平等的公民权利。可以说没有上面这些,美国就远不是今天的样子。第二,被保守主义者定义为进步主义的诸种光怪陆离的现象,在宪政民主体制下是必然会出现的现象,宪政体制必然是一个尊重消极自由和保障个人权利的社会,而很多光怪陆离的现象只要没有越界就属于消极自由的范畴,权力不能也不应打击,考虑到价值一元主义与极权主义的内在关联,人们必须为了宪政体制的正常运转容忍这种价值多元的乱象。而且一定程度上,这些特立独行光怪陆离的人也锻炼了社会主流对异质性的宽容度,它们也是观察一个社会是否正常世俗的指标。 但同时我又认为,在制度与法律层面,美国已经解决了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与社会宽容的问题,再发生个案歧视或者侵权问题,通过寻求司法救济就足够了(在司法审查中我也反对以布兰代斯诉讼法来证明歧视存在)。也就是说在行政和立法层面,对进步主义者的要求不应当继续满足。否则公权力的扩张就极易侵犯社会其他主体的权利,产生更多的问题,甚至面临违宪的可能。比如美国以疫情为由允许租户不交房租占用房东的房屋,免费使用房东的水电煤气,这侵犯了公民的私有财产权利。 我说歧视问题已经解决了,很多持进步主义观点的人会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歧视仍然广泛存在,只是更隐蔽了。 关于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如果从宏观的统计结果看,是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因为社会显示出的统计结果并非是种族这一单一因素决定的。而且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非裔美国人垄断NBA、拳击、田径等体育领域被视为是正常的,亚裔在教育领域表现的更出色就成了歧视了?统计结果本来是比较优势和自然竞争的结果,在统计结果的背后是传统观念、家庭投入、个人努力、自身天赋等多种因素累加的区别。 至于自然人内心里的歧视,更是没法消除的,它是一种社会常态。只有极权体制才有致命的自负去发动一场思想改造运动。 川普反对在教育领域继续搞肯定性行动,提倡法律和秩序,是我所赞成的,所以从理念上我站在川普的共和党一边,但我又坚决反对鼓动川普做凯撒做林肯,我认为这种想法都不应该有。 我之所以坚决的反对鼓动川普做凯撒做林肯,有三方面的理由。 (一)从当时的选举情形看,鼓动川普动用军队没有正义性 众所周知,军队的主要职责是保家卫国或者发起战争,任何国家都是如此。在国内政治中只有在极端特殊的紧急情况下才可以使用军队。对于美国总统的紧急权力,宪法没有明确规定,但宪法承认紧急权力的概念。美国宪法第1条第9节规定“当遇到外部侵略、内部叛乱,为了公共安全的需要可以停止人身保护令状”。宪法明确赋予总统的权力只有暂停人身保护令状,人身保护令状是来源于英国普通法的一项制度,该制度赋予嫌疑人申请普通法院对自己是否符合逮捕条件进行司法审查,用于保障嫌疑人的人权。 可见这条宪法适用的前提是明确的,就是发生了外部侵略或者内部叛乱,而且是为了公共安全的需要。具体到本次总统大选,显然并不符合这种前提条件。川普的律师Powell等人一直宣称Dominion系统是由敌对国家控制的,是敌对国家蓄意向美国发起了战争,这是川普阵营试图将大选引向符合“外部侵略”的前提。但是美国的主流社会并不认同,如果硬说这是一场战争,其紧迫性危险性也不符合那种需要动用军队参与国内政治的情形。至于内部叛乱的情形,拜登阵营更加不沾边,拜登的支持者都猫在家里,很少上街声援拜登,对公共安全不构成任何现实的挑战,反倒是川普阵营一再呼吁民众走上街头,他的很多支持者还带着武器上街,发出威胁的话语,甚至1月6日还发生了冲击国会的悲剧。 正如我在《对具备正义品性的体制不能颠覆只能完善》一文中所主张的,作为一个相对超然的旁观者来说,美国大选是否存在系统性的大规模舞弊是一个需要待证的事实,你不能预设它已经存在。作为川普阵营来说,既然言之凿凿指控存在系统性大规模的舞弊,那么就需要用证据来证明。 而且根据美国的宪法和法律,证明川普阵营的指控有两种合法方式,最重要的是司法审查,其次是国会听证,而军队并没有这种权力和权威。鼓动川普做凯撒,就是鼓动军队介入国内政治,相当于让军队扮演一个最高仲裁者的角色。看看现在缅甸军方正在做的,就知道这对宪政体制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回头看川普阵营所提的各项诉讼,几乎均以失败告终。我指出这点并非是以成败论英雄,诉讼无论是否有理,既然宪法与法律赋予了川普及其支持者这种权利,践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通过诉讼,由中立的第三方来调查事实裁决结果,客观上有利于提高人们对宪政体制的信任,有利于安定宪政秩序。所以自始至终我支持川普阵营穷尽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利。 但结果的失败证明川普阵营的指控并没有坚实的证据,也就是说他们指控的系统性大规模舞弊不存在,至少从法律事实角度不存在。至于客观事实,在我这个法律人看来没有太多意义。有人肯定又会反驳说,很多证据当事人无法提供,只能由检察官或者法官才能调取,但奈何检察官和法官渎职,而且很多案件不予受理或被驳回起诉,没有进入实体审理阶段,谈不上法律事实的确认,司法审查也是不公正的。 我承认这种反驳说出了部分事实,但司法审查最重要的特点就是规则性强,受理案件并进入实体审理是有条件的,检察官和法官调取证据也是有条件的,实体审理中的举证责任分配也是有规则的。不是以个体是否觉得公正为标准。 (编者按:大部分案件实际上初审进入了审理阶段,不予受理的往往是复审或上诉理由不足。可以参考《选举诉讼文献》系列。) 有人又会说川普之所以无法胜诉,是因为他意图排干华盛顿沼泽的行为得罪了太多人,不光拜登奥巴马这些民主党大佬,共和党建制派也恨他。川普成了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正面迎战拜登阵营时还腹背受敌。川普在这些支持者眼里,像极了在元老院遇刺的凯撒,不仅政敌刺杀他,就连他荣宠的布鲁图斯都背叛他,而极具清教徒气质的彭斯就是布鲁图斯,他也是隐藏极深的华盛顿沼泽的一部分。川普虽败犹荣。 总之,无论川普提出的要求多么离谱,只要没有完全遵从他,哪怕是川普自己心仪并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统统都成了胆小鬼或者变节者。 川普成了唯一代表正义的力量,只有他做总统才有望终结美国各种进步主义的乱象,惩罚世界上的rogue政权,防止美国衰落。至于是否存在系统性大规模的舞弊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因为这是正邪之战。 坦率的说,我能接受任何支持川普的观点,一些人把川普偶像化我也没意见,他们不相信一切既有的证据只相信自己的内心判断仍然坚持川普赢得了大选我也能接受,尽管这想法相当于整体上否认了美国的宪政体制。我不能容忍的是这种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心态。当持这种心态的人是我看重的朋友,与我又是同路人,我会尤为感到遗憾。 (二)基于对民主党上台的悲观预期,鼓动川普动用军队没有正义性 据说《纽约时报》曾向读者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能穿越时空,去杀死还是个婴儿的希特勒,你会这样做吗?调查的结果是,42%的读者表示会对婴儿希特勒下手,30%说不会,而剩下的28%摇摆不定,无法抉择。 读者中有30%表示不会,考虑到一般读者都具有朴素的正义感,从美国普通人角度来说,尽管他们每天都在经验着现代政治伦理的实践,但大多数也仍然停留在经验的感受上,并未在思辨的层次上对该问题深入的思考,多数人没有清晰的认识,是非常正常的。有30%表示不会已经难能可贵了。 基于现代政治伦理和法律,这个问题的答案应当是唯一的,就是不能,否则就不具备正义性。 从社会学角度看,每个人的未来都有多种可能性。穿越只能是假设,现实中不可能发生,所以人不可能改变既成的事实。没有谁能看透另一个孩子的成长,因为一个孩子的成长与很多因素相关。 从法律角度来说,这个问题就变得更简单了。穿越杀死希特勒目的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犯罪,显然出于防卫心理,但正当防卫却只能针对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婴儿时期的希特勒没有侵害他人,哪怕你自称有特异功能可以“窥见未来”,你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认定他早晚是人类的祸害,你也不能以正当防卫的理由杀死他。你杀了他就是故意杀人,这在法律上叫“假想防卫 ”。 回到本次美国大选,我们同样可以做一个类比,虽然两者不完全一致。川普的一部分支持者认定拜登一旦当选,美国就会衰落甚至国将不国,而美国的未来事关他们每个人的核心利益,所以为了杜绝这一可怕的前景,就要扼杀拜登的总统梦,为此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发动军事政变。 这实际也是一种“假想防卫”。 川普的支持者总是习惯夸大总统的权力,以为总统无所不能,又因为夸大了总统的权力进而也夸大了前景的可怕。细究起来,这种对前景的可怕预期很难说有多充分的理由。美国未来的走向并非线性的,受制于多种不确定变量,而且宪政体制也有自己的矫正机制,当然如果川普的支持者总拿现在与里根时代比较,那么他们将只能收获沮丧和恐惧,而且无论谁当总统,都无法改变这一趋势,因为种族、信仰已经不可逆的改变了。这里我不再展开赘述。 那些鼓动川普做凯撒的人,意味着不再把选举视为一场有规则的政治竞技,而是正邪之战,既然是正邪之战,击败对方就成了唯一的目的,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在这里我用了政治竞技这个词,但内心更倾向于政治游戏这个词。游戏这个词听上去可能有点轻浮,但更接近本质,而且也更有利于培养费厄泼赖的精神,在我眼里,只要是按照事先公布的程序和规则,遇到问题有中立的仲裁者,不是以你死我活肉体消灭的方式角逐竞技的都是游戏。当然这种政治游戏随着两党政治的发展,必然负载不同的政党理念,也可以说是两种发展愿景的较量。在选民看来,这就不是仅仅在争夺一个总统的位置,而是涉及到国家的未来走向,也从而涉及到每个人的关切和利益,游戏的重要性加强了,游戏的激烈程度也加强了。但无论它多么重要,多么激烈仍然还是一场游戏。 对于一场游戏来说,破坏游戏规则是不义的。 (三)在宪政常态下鼓动川普动用军队没有正义性 当我在社交媒体平台反对鼓动川普做凯撒时,有几个川普的支持者,就抬出伟大的林肯,说林肯动用军队重塑了美国,不仅没有破坏反而是拯救了美国的宪政体制。而且据我观察,在社交媒体上,以林肯发动南北战争来为自己鼓动川普动用军队解决选举争议做正当性辩护的人不在少数。 事实上,川普面对的情形与林肯完全不同,对南北战争的误读客观上起到了污名化林肯的效果。 首先,南北战争并非是林肯发动的。林肯作为新生的共和党人,固然内心不赞成奴隶制,但他说“如果不解放一个黑奴,就可以保存联邦,我宁愿一个也不解放”。直到战争打响事实上他都没有解放一个黑奴,只是因为战事不利为了破坏南方的战争基础,才釜底抽薪宣布要解放叛乱州的黑奴。林肯一直是为保存联邦而战,而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价值观。 南北战争本质上是南方奴隶州想永久保留奴隶制,而意图叛乱脱离联邦所致。当时的南方奴隶主对美国前景的悲观类似于现在川普的支持者,于是先发制人成立南方邦联,选举自己的总统组建自己的军队。 林肯通过南北战争确实重塑了美国,自此美国不再是具有邦联特色的联邦,联邦中央的权力得到巩固和承认,州可以自由脱离联邦的论调几乎消失。战后携胜利之威,美国接连通过宪法第13、14和15条修正案,废除了奴隶制,特别是第14条之平等保护条款与宪法第1条修正案被认为共同撑起了美国的宪政根基。 从战争责任来说,林肯是被动的一方,是为了保存联邦政府,是一种基于宪法的戡乱行为,有正当性。从战争结果来看,战争胜利后通过的宪法修正案,重塑了美国的宪政根基,将美国的宪政建立在自然正义和人类良知的基础上,是历史的重大进步。 林肯从行事方式上来说是现实主义的,是审慎的,并未被一种自负的建构冲动所左右,他被刺杀后宪法修正案的推出不止是进步的,同时也是不得不为的,也是多种力量和因素叠加所致的结果,总体上也是符合保守主义精神的。所谓保守主义,在我看来不是一套意在追求逻辑自洽的价值观体系,而更像是一种审慎的行为方式,闪耀着实践理性的内敛光芒。 对比一下现在,如果川普动用军队,他的正义性又能体现在哪里呢? 我在《对具备正义品性的体制不能颠覆只能完善》一文中,曾以设问的方式表达了如下观点:对于一个具备正义品性的国家,其宪政体制和蕴含在宪政体制之中的正当程序和规则应当是首先被保守主义者所保守的。 我说出这一点,丝毫不认为宪政民主体制一旦建立,历史就如福山所预言的已经终结了。我亦从不否认宪政体制的运转不仅需要相当资源的持续投入,恐怕可能也与伯克所说的“前现代观念和制度有关”,后者或许可以解释很多地方有民主但无宪政的原因。当说到“前现代观念”时,伯克肯定不是指的少数人,不可避免的他是把一个国家的国民看成一个共同体,所以我亦不敢否认川普的支持者对于种族、信仰、文化更多元的前景的忧虑和恐惧是有理由的。无疑,一个白人基督徒占绝对多数的美国,更像是一个同质的共同体,而种族信仰文化多元的美国,则更像是一个组分和颜色不容易相融的万花筒,缺乏一种同质的凝聚力。这是任谁都无法否认的。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后者才是美国的现状,美国不可能再回到保守主义者眼里的“黄金时代”了。一切的立论、讨论都必须基于这个前提。 何况美国的第一桶金来自于依托奴隶制的种植园经济,后来美国能长期维持世界第一也有赖于全球科技和财富精英的移民。享受了移民的好处,反过来现在去抱怨种族多元也有失公允。 … Continue reading 刘书庆:要区分阿伦特的集会时刻与宪政常态–再谈为何鼓动川普做凯撒是错误的